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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絳: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

[导读]:“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上,向后看看,也向前看看。向后看,我已经活了一辈子,人生一世,为的是什么呢?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。向前看呢,我再往前去,就什么都没有了吗?...
“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上,向后看看,也向前看看。向后看,我已经活了一辈子,人生一世,为的是什么呢?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。向前看呢,我再往前去,就什么都没有了吗?当然,我的躯体火化了,没有了,我的灵魂呢?灵魂也没有了吗?有人说,灵魂来处来,去处去。哪儿来的?又回哪儿去呢?说这话的,是意味着灵魂是上帝给的,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儿去。可是上帝在吗?灵魂不死吗?”

  ——杨绛《走到人生边上》摘录

北京三里河一个属于国务院的宿舍小区,全是三层楼的老房子,几百户中惟一一家没有封闭阳台、也没有室内装修的寓所,便是杨绛的栖身之处。从1977年一家人搬进来,她就再没离开过。一晃三十多年了,曾经的“我们仨”,只剩下这位即将在7月17日迎来一百零三岁诞辰的老人,她有时也会喃喃自语,“家在哪里,我不知道,我还在寻觅归途。”

但从那时起,杨绛就把这间寓所称为“人生的客栈”,欢乐与伤悲来来往往,都成了过客,已没有什么可以扰乱她平静的心灵。杨绛开始独自一人全身心整理钱钟书的学术遗物——她把这叫做“打扫现场”,每天的生活简单而规律,笔耕不辍,深居简出。在她身上,人们往往忘掉时间的残酷:一百多年无情而漫长,而这位女性始终一如既往的柔韧、清朗、独立,充满力量。

  “我们这个家,很朴素;我们三个人,很单纯。我们与世无争,与人无争,只求相聚在一起,相守在一起,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。碰到困难,钟书总和我一同承担,困难就不复困难;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,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,都能变得甜润。我们稍有一点快乐,也会变得非常快乐。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。”

 “人间不会有单纯的快乐。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。人间也没有永远。我们一生坎坷,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。但老病相催,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。”


从1994年开始,钱钟书住进医院,缠绵病榻,全靠杨绛一人悉心照料。不久,在北师大任教的女儿钱瑗也因肺癌住院,女儿与钱钟书相隔大半个北京城,当时八十多岁的杨绛来回奔波,辛苦异常。钱钟书已经病到不能进食,只能靠鼻饲,医院提供的匀浆不适合吃,杨绛就亲自来做,做各种鸡鱼蔬菜泥,炖各种汤,鸡胸肉要剔得一根筋没有,鱼肉一根小刺都不能有。

 “钟书病中,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。照顾人,男不如女。我尽力保养自己,争求‘夫在先,妻在后’,错了次序就糟糕了。”

1997年,被杨绛称为“我平生唯一杰作”的爱女钱瑗去世。一年后,钱钟书临终,一眼未合好,杨绛附他耳边说:“你放心,有我呐!”内心之沉稳和强大,令人肃然起敬。

  “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。就这么轻易失散了。‘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’。

  钟书逃走了,我也想逃走,但是逃到哪里去呢?我压根儿不能逃,得留在人世间,打扫现场,尽我应尽的责任。”


当年已近九十高龄的杨绛笔耕不辍,开始翻译柏拉图的《斐多篇》,并将丈夫钱钟书七万余页的笔记悉心整理出版。2003年,《我们仨》出版问世,这本书写尽了她对丈夫和女儿最深切绵长的怀念,感动了无数中国人。而时隔四年,96岁高龄的杨绛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《走到人生边上》,探讨人生的价值和灵魂的去向,被评论家称赞:“九十六岁的文字,竟具有初生婴儿的纯真和美丽。”走到人生的边上,她愈战愈勇,唯愿“死者如生,生者无愧”。



2001年杨绛以全家三人的名义,将高达八百多万元的稿费和版税全部捐赠给母校清华大学,设立了“好读书”奖学金。杨绛在捐赠仪式上说,这次是一个人代表三个人说话:

 杨绛:我是一个人,代表三个人,我自己一个,还有已经去世的钱钟书,和我们的女儿钱瑗。那个时候,我跟钱瑗在钱钟书的病床前边,我们一起就商量好了一件事,就是说,将来我们要是有钱,我们要捐助一个奖学金,这个奖学金就叫“好读书”奖学金,不用我们个人的名字,这是第一句话。第二句,“好读书”奖学金的宗旨是扶贫,因为我们看到富裕人家的子弟,他们如果要升学很方便,可是贫穷人家的儿女尽管他们好读书,而且有能力好好读书,可是他们要上一个中学就有种种困难,上大学就更不用说了。“好读书”奖学金宗旨就是要鼓励和帮助家境贫寒的学生。“自强不息”是“起”,起点的起;“厚德载物”是“止”,“止于至善”的“止”。这八个字很完美,清华的校训也就是清华大学“好读书”奖学金对于得奖学生的期望。

截至2012年底,“好读书”奖学金捐赠累计逾千万,受到资助的学生已达数百位。“好读书”表达了杨绛一家三口对生命和灵魂的全部要求和期待。永远上进,自强不息,这股知识分子的清流所及,必将草木茂盛、春暖花开。

杨绛与钱钟书一样,出了名的不喜欢过生日,她曾经为了逃避打扰,专门躲进清华大学招待所住了几日“避寿”。她早就借翻译英国诗人兰德的这首著名的诗,写下自己无声的心语:

  “我和谁都不争、和谁争我都不屑;我爱大自然,其次就是艺术;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;火萎了,我也准备走了。”

“简朴的生活、高贵的灵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”,这是杨绛非常喜欢的名言。在许多朋友的眼里,杨绛生活异常俭朴、为人低调。她的寓所,没有进行过任何装修,水泥地面,非常过时的柜子、桌子,老旧的样式,始终安之若素,室内没有昂贵的摆设,没有书房,只有一间起居室兼工作室,也当做客厅,但每间屋子里有书柜,有书桌,所以随处都是书房。杨绛总是说,我这样已经很好了,这是我们自己的一种生存方式。一些淡雅的花草,散摆在案头和阳台,给她带来一些春的气息。

如果说杨绛先前的作品关照的是世事,是社会,那她晚年的作品则是在关照自己。2007年,杨绛出版了散文集《走到人生边上》。每个人迟早都要面对死亡,无论是佛教、道教还是基督教,对于死亡都有一套自己的解释系统,《走到人生边上》可以看作是杨绛对于生死以及人的本性、灵魂等哲学命题的一次终极思考。

 “二OO五年一月六日,我由医院出院,回三里河寓所。我是从医院前门出来的。如果由后门太平间出来,我就是‘回家’了。

  躺在医院病床上,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题目:《走到人生边上》。一回家,我立即动笔为这篇文章开了一个头。从此我好像着了魔,给这个题目缠住了,想不通又甩不开。

  老人的前途是病和死。我还得熬过一场病苦,熬过一场死亡的苦,再熬过一场炼狱里烧炼的苦。老天爷是慈悲的。但是我没有洗炼干净之前,带着一身尘浊世界的垢污,不好‘回家’。”


杨绛这次走到人生边上,亲临生死一线之间的经历,让“回家”的路附着了更多体验,更多关于人类生命、死亡的本真体验。

杨绛的死亡观,对死亡、死亡与生命的关系的看法,对人类终极宿命的观照,有一个与自身生命共进的过程。她相信灵魂不死,不再对周遭事物的短暂和生命的匆促感到不安,不再无可奈何地发出人生一切只是梦幻泡影的喟叹。

 “我试图摆脱一切成见,按照合理的规律,合乎逻辑的推理,依靠实际生活经验,自己思考。我要从平时不在意的地方,发现问题,解答问题;能证实的予以肯定,不能证实的存疑。这样一步一步自问自答,看能探索多远。好在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,无党无派,也不是教徒,没什么条条框框干碍我思想的自由。而我所想的,只是浅显的事,不是专门之学,普通人都明白。”

一个人到底该怎样度过晚年,如何面对人类最终的命运?这是人最深层次的问题,数千年里无数贤哲一直争论不休,回答这样的问题担子太重。杨绛的生命一路沉甸甸地奔腾流淌,灵魂曾在抗争中受伤,鲜血梅花一般溅落、流溢。于人生边上万般苦思和断想中,她描述人类的困惑与祈愿、渴望与希冀、生命之本或精神之魂,“九蒸九焙”之后的沉静里,满是历劫后的积淀和大彻大悟。

杨绛走在人生边上思考生命本源,思索天地生人的目的,思考天命大戒,成了一个新世纪的灵魂启蒙者。人人受锻炼,受锻炼的是灵魂。她的灵性良心如清水般洁净、通透,正是人类本性之魂。

 “这纯洁的、看不见的灵魂离开了人世,就到那看不见的、神圣的、不朽的、有智慧的世界上去了。灵魂到了那里,就在幸福中生存,脱离了人间的谬误、愚昧、怕惧、疯狂的热情,以及人间的一切罪恶,像得道者说的那样,永远和天神们住在一起了。”

一百零二岁的杨绛,在夕阳余晖中吟唱生命之歌,经历时间洗炼的思想和情感,散发着精粹的、最具人性的光辉。繁华尽落之后的真淳,生命最后状态里的饱满,是她留给世界的最美的风景。著名学者周国平说:“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,我分明看见她在细心地为她的灵魂清点行囊,为了让这颗灵魂带着全部最宝贵的收获平静地上路。”

 “我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,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,寿命是不由自主的,但我很清楚我快‘回家’了。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。我没有‘登泰山而小天下’之感,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。

  细想至此,我心静如水,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,过好每一天,准备回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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