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看到这样一句话在屏幕上短暂地浮现又消失，我方才恍然电影已到结局。——男女相拥在显示为零的体重仪上，最后相视的微笑，空灵而飘忽，轻的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。

自在飞花轻似梦，无边丝雨细如愁。

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，却潜意识的出现在我脑海中，突兀却和谐。

《空房间》，私以为这是一部适合在深夜独自观看的电影。不需要有光，不需要有言语，只有那种诡异到令人沉迷的气氛，在屏幕内外的两个世界中缓缓地安静地流淌。

幽灵般的沉默男孩儿泰石，隐忍大胆美丽的女子善花，暴戾而绝望的丈夫。

这是三个人的生活。暗色的画面，寥寥的对白，寂静的光影。故事中有太多隐喻。那些只存在于眼神中的交流，清淡如水，复杂如墨。

我想我只能用一个“空”字来形容整部影片。八十多分钟的光影，因空而苍白，因空而沉重。这让我不由想起卞之琳先生的小诗:

我在散步中感谢

襟眼是有用的，

因为是空的，

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。

我在簪花中恍然

世界是空的，

因为是有用的，

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。

空的用处，恰好存在于其无用的表象之中。

一所所无人居住的空房间，给了男孩儿安身之所，也给了故事发生的空间与可能；显示为零的体重仪，是象征空白的存在，是他们最终选择的方式。

男孩儿泰石在空的房间中自若地生活，直到遇见善花。一个人的独处变为两个人的寄居，对白却仍然一如既往的空寂。他们在空空的房间中拍一下生活的一个个瞬间。照片是充实的，眼神是充实的，生活却依旧空着。——他们让房间不再空寂，却又和房间制造了另一种“空”。他们自得地在空房间中居住，好像他们不是途中擅自的闯入者，而是房间本来的主人，和空房间有着灵魂上的契合。而在主人回来后，他们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迅速得消失，同时带走所有在房间中生活过的痕迹。于是一所所空房间再迎回名义上的主人后，却又开始了灵魂上的空。

空房间是空的，因为它总是得不到完整的归属与契合。

空房间却又不空，它接纳着寄居者，也接纳着一种奇异而美妙的生活。

我看到很多人评论男女主行为的怪诞。从一种普遍的正常心理来说，确乎怪诞。他们的笑、眼神、行为，仿佛都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发生。但是当他们见到那个因疾病突然死在家中无人知晓的老人，他们温柔地给老人擦洗，将老人安葬。孤独的老人，一直为儿女所忽视，生前不知承受过多少冰冷的时光，却在死后得到陌生人温柔以待。幸运？还是不幸？我无法断定。但那个镜头，却能让人在恐惧与惊慌中感受到温润的暖意。

哪怕两个人因此而暴露了踪迹。泰石入狱，善花回到从前。

他们依然拥有那些温柔的心情。

一部电影，里面有压抑和沉重、有血与铁、有枯骨和野草，却也有星辰和烟火、有花和火焰、有蝴蝶和流水。

既使到最后一刻，世界清零，一切归于虚无。但我看到善花用几乎从未有过的温柔，对泰石说“我爱你”，我就固执地认为这大概是一场喜剧。

这是空的故事，空的幸福。

《庄子·齐物论》记载:

昔者庄周梦为胡蝶，栩栩然胡蝶也，自喻适志与，不知周也。俄然觉，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，胡蝶之梦为周与？周与胡蝶，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

莫说人生如梦，梦与现实，谁又能说得清楚。

我感兴趣于泰石最后消失在人们视线中的方法。——利用180°的视觉死角，利用每个人看不到的地方，把自己隐藏，消失在人们眼中的这个世界里。

他就这样，在每个人看不到的地方，存在着。

这让我想起另一部电影，《楚门的世界》。

Truman的一生，是生活在无数人无数眼睛的注视下。温柔的妻子，美满的家庭，满意的工作，却都是被导演一手操控和安排。

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出现操作上的失误，他大概至死也不会知道，自己的人生，只是亿万观众眼中的真人秀节目。

如果说《空房间》使人恐惧，那么《楚门的世界》却使人恐慌。

生活在摄像头下、在千万双眼睛下的Truman，是不是像极了我们每一个红尘俗世中人。Truman的生活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。而现代人，仿佛拥有了更多的自由，实际上却更像是将自己装进了更大的牢笼。

弗洛姆在比较中世纪与现代时说:

中世纪的人们是安全却不自由的，现代人是自由却不安全的。

一个人，应当选择什么样的生活？这似乎是每一个人、每一个时代都将面临的难题。

是游离于外，抑或安守于内？

我无法想象在万众瞩目下的生活，也自知逃脱不了那180°的视线。Truman的生活真实得如同脚下坚实的泥土，泰石的世界却如同灵魂般轻盈。

魂归来兮。魂魄安在？

庄子让人躲到树底下，来逃开影子的追逐。这是庄子的自然斗争。因为客观事物的不存在，斗争自然也会消失。

我却偏偏想到善花的丈夫，那个占有欲望极其强烈到多少有些病态的男人。他顽固地要把善花抓在手里，就像想要抓住一捧清水。

可惜最终也只是徒劳。

只有他，是个悲剧，彻头彻尾的悲剧。他的悲，来源于过度的“重”。——即是占有，和欲望。

他是暴戾的，会将善花打得头破血流。而他的暴戾却是因爱而起。

这是何等的可悲。于他，于善花。

他的斗争，和善花、和自己、和世界的斗争，最终又该怎样终结？这是影片未曾告诉我们的，却也是现代人应该思考的。

不知道是不是，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，都会给人飘忽的触觉。但轻盈，似乎总不会使人觉得难过。

这空，就像是一句禅语，说不透，说不得。仿佛一开口，便是错；一开口，便无言。

梦与现实，如何不能是彼此的补充？

而我只愿，轻盈地生活在这目所能及的180°中，足以。

校园密语--北京外交学院---如鱼